南國說
- yanling
- 2018年1月16日
- 讀畢需時 6 分鐘
已更新:2019年12月23日
(2016國立新竹教育大學旅遊文學獎 散文組首獎)

壹、決定離去的日子
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用第三人稱稱呼自己,不再擁有了「我」這個主體,那時候我知道心理系女孩也病了。說來諷刺,在進入系所前就聽說進去念的人不是要幫人醫病,就是自己也有病。
秋日下旬,各種輿論沸沸揚揚,她從他人眼裡看見不完美的自己,被社會價值所唾棄,子虛烏有的事從煙霧瀰漫中具體化。那天下班,被老闆罵完一整晚,準備過馬路時,她就站在中間的雙黃線,很深很深的祈禱有台車迎面而來,輾過她。但下一刻,她怕駕駛人要擔負罪名,走完另一半的馬路回住處。
她替自己做了診斷:重鬱症,但她不說。她只知道自己在待在這,就會死掉。為自己冬日排定了打工換宿,期待在那能蛻變,可能這個目標太過困難,她想,只要先躲過別人的眼睛就好。
貳、出走
離開前,北部的陰天沒有停過,灰鴉鴉的雲、灰濛濛的霾害,整個城市浸在褪色的墨汁染料裡。那天,她蹲在床沿,靜靜地打開黃色行李箱,把一件件衣服折疊、捲起,規律似的放進一半的空間後,原本蹲著的身子站起來,沒有目的性的又環視了整個房間。身子站直的高度剛好直視牆上的照片,一張張相片緊靠著彼此,不同的人、不同的色彩,卻都有稜有角的包圍床沿,那是不同形式的捕夢網。
揀選了衣櫥裡不同色彩的衣服,即使幾乎都是灰白黑。
其實還是抱有期待的,把筆電、相機塞入另一半行李箱時,看著俗氣的黃色窗簾外的灰暗天空,忍不住有種輕鬆感。說到天空,她走向窗邊,毅然放下簾子。躲避她人眼光成了她最重要的課題,她憤然把箱子蓋上,鮮黃色的大行李箱看起來就像要爆炸的柳丁。從L夾掉出黑色的文件,是一份形式較為活潑的履歷,女孩棕色的眼睛看著自己的相片,那時還有瀏海、笑得也很自然。她皺著眉頭抽出紙盒的鑰匙,拉起行李箱,視線又落在牆上的相片。
「缺藍色,還缺藍色,我要帶整片海洋回來。」她悄悄關上門,拉著過重的行李箱走下樓。
參、陽光行李房
記得訂票時,C再三確認她要的是海線莒光號,她向C說:「我又不趕時間,而且也比較便宜啊。」對於C這個高雄人來說,莒光號就是一個龜速。所以當C在台南站時,她已經默默坐了五個小時,他以為她會是臭著臉下車的。
但他看見女孩奮力地拉著行李箱下車,手上抱著軍綠色的大衣,就像是個典型的「台北俗」(即使她是桃園人)。看起來這麼沉重,卻露出她好久沒看見的笑容弧度,他攬住她的肩,接過她的行李。他們倆個笑笑的,她說:「我在白沙屯那裡看見第一道破雲的陽光。」笑得好開心,無法向他人說明這就像走進另一個世界,充滿著陌生人、沒有她所害怕的人。
行李房在陰暗的公廁旁,裡面只有晦暗的水泥,狹小的空間裡擺著鐵架,老伯笑著詢問件數,C上前應答。陽光從行李房的小窗落下,照在女孩的黑鞋,她看見老伯的白髮還有整潔的制服,待C寫好資料,老伯給她倆一個微笑目送他們離去,提醒他們八點前要回來。
肆、吃著自己的美而死
下午他們在台南騎車亂逛,吃了大家常打卡的冰淇淋、去了藍晒圖(還迷路了很久)。最後女孩要求去文學館,夜晚的燈打在建築主體上,象牙白的壁面淡淡反射著光。圍牆上被遷入一塊塊文章,她和C繞著,手上拿著相機的她著迷於上面的文字,有些是傳統詩詞,有些用閩南語或是原住民的發音寫下。
這時龜毛的性格又展現,她非要找出屬於自己的一篇文,就在要放棄時,看見王白淵字:「薔薇默默開著/在無言中凋謝/詩人活著沒沒無聞/吃著自己的美而死」征在那,想起自己的文字不再暴露於公開場合,因為害怕被過度解讀,所以選擇噤聲。她按下快門,拉起C的衣袖說:「我們走吧。」
這位文學少女晚餐並非吃自己的美而死,而是吃粉色的鮭魚炒飯,讚不絕口的對C說他的家庭晚餐有多美味。
伍、高雄緣分
刺眼的陽光反白在C白色的房間,她揉揉眼睛望向沒有窗簾的窗口,牆壁上映著鐵窗的痕跡。房門外C的咪咪抓著門,她替他開了門,咪咪一躍而上,躺在C過瘦的大腿邊。整個房間浸在溫暖神聖的光裡,她望著半夢半醒的C,從沒想過自己會在高雄起床。
自己曾被另一名高雄男生狠狠欺負,讓她失去理智的決定要討厭他的城市。卻在今天去了駁二、西子灣、新崛江,那些他也常去的地方。她讓南部陽光直曬在她蒼白的臉上,不阻礙雀斑在她臉上生存。晚上,在吃過丹丹漢堡後,她心滿意足地搭上客運,前往恆春。
陸、彩虹波浪
全台灣的司機可能都有飆車的因子,一路搖搖晃晃到下車。她拉著行李箱試著找旅社,不知不覺也繞完老城區一圈,最後才發現背包客棧隱身在水電行和飲料店中間。
整間店洋溢著島嶼熱情,店外的衝浪板、手足球檯,和小沙發,店內的壁面是橙色的,靠近前面有吧檯,而後面則是木板平台的交誼聽、書櫃。牆上有著各式各樣的拍立得和明信片,以及一些詩詞。她剛踏入店裡時,裡面充滿著音樂,有些人在談吉他、有些在喝酒。慵懶的調子從腳底流到頭皮,「嗨,請問你有訂房還是來看看的?」一名皮膚黝黑的矮個子女孩走向她,她的聲音很溫暖,充滿著笑容。「我是來打工換宿的,我是Y。」當她說了這句話,其他年齡似乎相仿的人抬頭看著她,放下吉他,每張臉都散發著些微的好奇。「哦,我是猴子,他是孑孓,我們是這邊的小管家,我帶妳去房間。」她指向他旁邊高瘦的男生,再接著說:「那個是我們Boss,然後這群瘋子也是小幫手。」她指向臉上緋紅的老闆,還有坐在地板的一群人。
猴子帶她走上二樓的房間,打開房門是混亂無比的衣服,一件件亂丟在下鋪,「看來妳只好睡上鋪囉!」她笑笑地說,「這是給妳的床單和被套,應該會用吧!」她遞給她熟悉無比的瑞典風。
柒、星夜裡的人說:「我回來了」
店裡來來去去的客人很多,尤其是愈接近過年。她最先認識的客人是兩位來自中國的美豔背包客,一位是占卜師、一位是歷史老師,她們兩位在墾丁結識決定一起接下來的旅行。那晚我們開了紅酒,和我同期的小幫手D向她透漏了愛情煩惱。就著夜燈,我看見D流下眼淚,我想起巴納姆效應,她說我們習慣以為自己是最特別的,但卻沒發現自己和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一樣,習慣落入籠統的說詞。不知該作何感想,難怪唸到後來我們這麼悲觀。
我第一次和客人吵起來,是一名大學教授,來自英國,他總是忿忿然的態度。那晚他喝醉,質問我為什麼不回家過年,我用英文向他解釋,一名日本客人替我翻譯性別歧視、婆媳問題。我赤裸無比,逃去店裡的天台,看著快速掠過的雲朵才睡去。
而Jackie是小年夜前來的上海人,他總疼我向妹妹般,當我沒班表時,就說要帶我去騎馬、潛水。而吃團圓飯的那晚,他開著車載著我和馬來西亞的小幫手、一個修中文系的澳洲人、一個韓國女孩和蘇州女孩,狂飆至南灣沙灘,腳上踏著冰涼的沙,而頭上是碩大的星光,那晚我們放著煙火、喝著啤酒,變成無血緣的家人。Jackie在離去前,在我睡去後買下店裡昂貴的尼泊爾披巾,說希望她愛上自己。
捌、藍色
和其他的小幫手不一樣,我喜歡待在店裡。等著夜晚來臨,點起整棟樓的蚊香,即使是冬日還是有夏日的風,能聞見有些刺鼻的氣味。站在吧檯,偶爾調酒給客人,就這麼聊一整晚。
來的第四天,我開始不穿鞋,赤著腳走在柏油路上,希望自己有天能有猴子腳上的厚繭。某天排了早班,租了機車,就自己繼續向南騎,再轉過一個大彎後,看見大片大片的海。海上的光是一整片熠熠的溫柔,那天,在沙灘上坐了一下午,看見橘色的夕陽、粉色的餘暉,還有黑夜裡點點的星光。
店裡牆上用白色粉筆寫著詩詞:「他聽說/彩虹一半在天上/一半在地上/他想/也許它是不完美的完美」因為藍色融進了所有彩虹的故事,所以它不再冰冷,藍色是溫暖的顏色。而我帶走了它,等來日貼在鐵灰的城市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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