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討厭Q

（入圍於2017西子灣文學獎散文組 )

Q這個女生我不是很熟，瘦高的身形像患上厭食症，總是穿著細肩上衣和寬褲，把她的上半身襯得更乾癟，兩邊鎖骨像蝙蝠的翅膀，從背後看，她就像細細的柳葉。高額頭和修過短的眉毛，雙眼皮的眼褶很對稱，眼袋有些深、帶著淺淺的紫黑色，唇上偶爾擦著朱紅色的唇膏，鮮嫩欲滴。黑色秀髮及肩，剛好在蝙蝠翅膀的上方晃動，大旁分的瀏海讓她知性、成熟。

拍照時喜歡收下巴，讓自己顴骨的稜線像斜斜的懸崖邊界，閉著眼、睫毛細細的蓋住下眼皮，微微露齒笑，看來一派清純的女學生。兩隻細長的竹竿手臂貼著平坦的胸線，最時尚的桐谷美玲，真想擰她一把。比我稍高的身長更被別人稱讚天生空姐的體質，試想或綠或藍的制服套在她身上，領巾繫在她一樣細瘦的脖子上，踩著跟鞋在飛機的走道上輕輕笑著，「您好，歡迎搭乘本班飛機。」哦，多清純、多美好。

相較之下，我是個矮小仍帶著嬰兒肥的小孩，曾經受游泳隊長跑的訓練造就結實的小腿肌，繃在長褲裡就像站著的蘿蔔，往上看則有肌肉變成鬆動的贅肉小腹。胸部看似達到社會美感的要求，但穿著緊身衣時，卻上方有胸部、下方有小腹，整個人像被綁線亂擠、比例不對的香腸。

我漂過的長髮，少了那些極端的色系，只剩像稻草般的黃綠色。眼睛是漂亮的棕色，卻老是臭著一張臉，噘著一張唇，五官皺在一起，氣噗噗的香腸。左邊鎖骨沒有漂亮的稜線，卻反骨的刺上一隻墨綠色幾何的小鳥，展翅飛向心臟的方向。瞧，我是個對任何人生厭的小矮子，自以為敏感又纖細。

Q網路上的帳號顯示她是個極具愛心又謙虛的女孩，引述偉大的教育理念，在自己心愛的土地扎根。擔任弱勢兒童的服務志工，用柳葉的手臂抱著這些沒有馬賽克、眼神澄澈透明的孩子，盡情展現她倆的笑顏，孩子皮膚黝黑，比勝利手勢的兩隻指頭可見沒清乾淨的指甲屑。她在照片下方附註：「珍惜自己所有，我真的很幸福」再加上一個愛心的符號。善良、知足在她白色的皓齒上閃閃發亮， 對比懷裡孩子髒兮兮的衣服，她真是美麗，像個下凡的小天使。

曾聽過她向別人打趣說道：「這樣的服務精神，對以後空姐的面試是很有用的！」笑嘻嘻的模樣把瘦削的顴骨稱的很美，雖然沒有圓潤臉頰中的小酒窩，卻有種病態的美感。不確定自己是否曲解了服務精神的意義，但我想對像Q一樣的小天使，這必定只是口誤，畢竟她崇尚無我的教育精神，她深知愛一些不幸小靈魂的真諦：溫柔、無畏，準備撐起一個生命的重量和責任。

我沒有Q那般胸襟，因應系上課程要求及時數規定，擔任國小課輔志工和喜憨兒們一起包裝餅乾，繃著臉問小朋友數學習題、戴上口罩站在麵包工場三小時，做的事簡單、基本，人人皆可為。做服務只是斤斤計較那些時數，偶爾同理題目不會解的無奈、在香氣四溢的麵包工廠要如何不偷拿那些烤盤裡的餅乾。沒有得到偉大的心得，卻在輔導時和拿剪刀抵著班上女生的國中生聊刺青的理念。我沒有謙虛的模樣，卻是一則則多愁善感的言論，大聲斥責社會政治、嘲弄階級上方的人。

Q有個幸福健康的家庭，一對中產階級的父母，父親是有聲望的大學教授，母親是賢淑的家庭主婦，還有一個疼愛她的哥哥。兩人同樣擅於樂器，她自彈自唱的模樣讓許多男孩拜倒在她的禮服之下，鋼琴黑白鍵前的她，看起來既有氣質又高貴。偶爾表演會的場域裡，還能見她著深紫色的長禮服，站在台上為眾人帶來悠揚的音樂。

被父親標註的相片裡，有優雅的女性、有正派的男性，背景有平台鋼琴，女兒抱著花束，兒子摟著女兒的肩，父親張開雙臂擁著家人。驕傲於孩子們的表現，最後還感謝上帝給予眾人的愛，模範家庭，立足於社會之上，又關懷社會之下。

表演會的同時，我的次文化圈子正用搖滾、電子、民謠及後現代獨立樂團去述及小情小愛和政治。右手套上不同的手環，走進舞台下彼此衝撞、跳躍的人群，發瘋似的晃著腦。手上拿著酒瓶，臉上緋紅，四周的群眾染著香菸的鼻息，刺青的手臂和裸露的水蛇腰，有人披著彩虹旗，有人披著台獨旗。「無恥的嬉皮」，我們被這麼評論，非主流的靈魂總是自以為是。

Q惹人愛，身邊不乏追求者：排球隊的斯文學長、資工系的研發替代役學長、熱音社的健壯鼓手……，先和一個人愛上了，在和另一個人好上，情慾的流動是那麼自然，是健康的友情、是純潔的愛情。和研發替代役學長同住新竹的小套房，離開南部大學的常日，每天乾燥的陽光透過窗簾，男友賣肝，她像個小夫人等著他回家。兩人出門探險新的領地，除了道地的貢丸米粉、科學園區的速食，還有各式精緻的甜點，深色派皮上綴著朱古力和小紅莓、軟嫩慕斯撒著青色檸檬皮屑還點著小金箔……。

她離我近的不可思議，卻把這方土地變的如此美好，路上彷彿不再有雙並排的轎車、逆向衝向妳的老伯。打工賺學費時，頤指氣使的園區太太們也不再轉身對寶貝兒子說：「要好好念書，不然長大像阿姨一樣喔！」她們踩著紅色的跟鞋，在妳櫃檯前喀搭咖搭的步數震動著，緊身牛仔褲包著完美的臀型。Q無懈可擊的日常，讓我亂請假出國玩的家教小孩像是一場夢。

Q和人說「愛你」兩個字，像是吐出一顆潔白珍珠，她給男友一顆，也給每個看到的人一顆。珍珠匯聚在一塊時，串成一條美麗的珍珠項鍊，掛在她優雅的細頸上。散發大愛的項鍊隱約發散著溫暖的微光，「愛」如此輕易給予，也如此容易被視為一份珍貴的禮物。得到「愛你」兩字是被欽點的騎士，把筆順當成一個光榮的徽章，掛在心臟撲通撲通跳。無任何不潔之意，這份愛像珍珠溫潤包裹著粗糙難耐的痛。我產不出珍珠，吐出一連串噁心的砂，同她一樣愛人，卻是不忠貞的婊子身，是不潔身自愛的女子，是勾引男人的壞女人。

Q追逐著不平凡，但同時也知足常樂，我們都喜歡這樣的人。保有對世界的謙和，深信愛能治癒一切。我若成為Q也不用再擔心暴力的父親、難過的母親、被歧視的弟弟、嘗試自殺的好友、畢業即失業的學貸、社會階級意識、無力的民族意志、腐敗的政治、文化的窄小……。我若成為Q，必當有很多的愛，可以將棕色眼睛變得美麗，閃爍著光看向藍天大海。

也會有很多希望，有潘朵拉寶盒中唯一的善念，砂礫變成珍珠和翠鑽，灑滿星空，靈魂也熠熠生輝。相信父親的正直、母親的溫柔、哥哥的保護能力、純潔之愛的男性好友、未來天生的空姐體質、自視努力贏來的社會階級……。我若成為Q，必當有很多的希望，可以將蘿蔔腿迎向平坦的柏油路或機場的出關口。

眾人愛Q，她烏黑的眼睛裡有善，是顆小心翼翼被保護的靈魂，細瘦的柳葉身形有家庭之愛、有人際關係之愛、有特別之人的愛，匯聚一生，成了極其璀璨的星星。蝙蝠翅膀的鎖骨乘載著信念，堅信世界的美好、追求更不平凡的人生，不汲汲營營於日常。將眼睛望向東部慢生活，謝天謝地，謝謝每個於她公平的機會命運。

若人人為Q，我們不再氣噗噗、憤世嫉俗，能成為高瘦的時尚之一，細肩帶、寬褲將讓妳仙氣逼人，飄逸、朦朧，從霧中踩著輕盈腳步出來的小精靈。用淺淺的微笑勾起妳心中的善意，伸手擁抱髒兮兮的孩子，不解他們的山林流失著哪塊靈魂和信仰。滿懷著單純的愛，費力理解新聞事件內容的前因後果。不用為自己刺上死過一遍的小鳥標誌，有親愛家人保護、有溫柔男友呵護、有不會背叛的好友，少了冷漠謾罵的學校、工作場域，也不用去藥局裡找藥，在斑馬線上躊躇。

Q能接受愛意，給予他人，像小仙女發糖果。以自己清澈雙眼保護世界，從未真正討厭一個人、恨上一個人，晦氣的事不用惹上身，心頭不用缺一個角或把惡意丟給無辜的人。小仙女的她，是童話故事原型中的純真，能哭、能笑，能把自己的真心誠意攤在陽光下，小矮人獻上礦坑中的寶物、大野狼不忍傷害她，騎士保護著新鮮肥美的心。乾癟瘦弱的從來是我們，被屠殺再復活殺別人。

我討厭Q，我羨慕Q。